清明刚过,山坳里的冻土还没化透,向阳的坡地上已经能闻到潮土的腥气。
三秒蹲在新翻的地块边,手里攥着个红塑料点播器,器身上的刻度被去年的泥渍糊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。
她往点播器里倒“红珍珠”
豆种时,指腹被圆滚滚的颗粒硌得痒——这是前几天托镇上农技站的小王哥捎来的新种,皮色亮得像浸过油,每粒都长得一模一样,比爷爷那袋“土红豆”
体面多了。
“簌簌——”
袋口摩擦的声响从身后传来。
三秒回头,见爷爷佝偻着腰,正从墙根那只褪色的蓝布包里往外掏东西。
老人的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,捏起的“土红豆”
却颗颗分明:皮色乌,有的带着虫蛀的小坑,有的扁扁瘦瘦,像是在仓底憋了好几年。
“爷,你拿这干啥?”
三秒的眉头拧成个疙瘩。
去年秋收后,她就跟爷爷说过,今年红豆地要全用新种,“红珍珠”
亩产比土种高三成,颗粒又圆,收了能卖上价。
爷爷没抬头,掌心托着土红豆颠了颠,阳光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溜下来,在豆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“混点老种,稳当。”
老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这土红豆是你太爷爷那时候传下来的,1998年大旱,全村就它结了半筐豆,救了好几口人的命。”
三秒的嘴角撇了撇。
太爷爷的故事她听了八百遍,每次都是“灾年救命”
那套。
现在哪还有那么多灾?镇上的水库修得好好的,水管子通到地头,手机上还能看天气预报,犯得着靠这些歪瓜裂枣的老种保命?她往点播器里又倒了把新种,塑料壳子里“哗啦啦”
的响,像是在反驳爷爷的话。
“你这丫头,就是不信老理。”
爷爷把土红豆往点播器里撒了把,乌亮的老种混在亮红的新种里,像一碗白米饭里撒了把黑豆,看着格外扎眼。
“去年你种的玉米,不也掺了我的老玉米种?要不是那些老根扎得深,那场台风早把苗全掀了。”
三秒的脸有点烫。
确实,去年台风过后,她纯种的“甜糯8号”
倒了大半,爷爷混种的地块却没咋受影响——老玉米秆粗得像小胳膊,把新苗护得严严实实。
可红豆跟玉米不一样,她嘟囔着:“红豆要卖相,掺这些土种,收了人家贩子不爱要。”
“咱种地是为了吃,不是为了给贩子看。”
爷爷把点播器往她手里一塞,转身去拎水桶,“你要是实在嫌,就自己挑挑,挑剩下的给我,我种埂上。”
老人的脚步声很慢,蓝布褂子的后襟扫过刚翻的土,带起的泥星子落在裤脚上,像撒了把芝麻。
三秒盯着点播器里的豆种,心里的火气慢慢往下沉。
她知道爷爷的脾气,看着随和,认准的理八头牛都拉不回。
去年为了玉米种的事,两人在地头吵了半宿,最后还是她服了软——爷爷半夜悄悄往她的玉米地里撒了把老种,后来那些混种的苗果然最壮实。
她从兜里掏出块擦汗的帕子,铺在膝盖上,开始挑土种。
指尖捏起一粒土红豆,虫蛀的小坑里还嵌着点陈年的土渣,凑近了闻,有股淡淡的霉味,混着太阳晒过的焦香。
这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,太奶奶总把土红豆炒了给她当零嘴,说是“嚼着香,顶饿”
。
那时候的豆粒也是这么歪歪扭扭,可嚼在嘴里,比现在的巧克力还让人踏实。
挑出来的土红豆在帕子上堆了一小堆,像撮不起眼的煤渣。
三秒数了数,不多不少,正好二十八粒。<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