嬴政的眼神平静得可怕,深邃如同万年寒潭,不起丝毫波澜,却传递着如山岳般沉重的威仪与不容置疑的、等待回应的气息。
仅仅一息之间,申亥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,迅而狼狈地低下头去,花白的丝遮掩住他剧烈变幻的神情。
但他手中那块半旧的麻布,那无法抑制的、细微如筛糠般的颤抖,彻底暴露了他内心此刻正经历的滔天巨浪与信仰冲击。
联系,在无声无息中,以一种越凡俗理解的方式,重新建立了。
嬴政心中一定,如同第一块基石稳稳落下。
面上却不露分毫异色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生。
他转过身,背对着申亥,目光似乎投向殿外荒芜的庭院,仿佛对着虚空自言自语,声音低沉而清晰,恰好能让身后的老内侍听清:
“朕方才小憩,梦见兰池宫旧时景象,池水浑浊不堪,那镇守宫苑的青铜金蟾……亦蒙尘失色。
不知昔日负责清理池水、养护金蟾的旧人,如今可还安在?踪迹何处?”
申亥佝偻的身体又是一颤,幅度微小,却未能逃过嬴政那看似随意、实则洞察秋毫的感知。
他停下手中毫无意义的擦拭动作,以几乎微不可察的幅度,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。
随即,他不再停留,如同来时一样,步履蹒跚地快退出殿外,只是那背影,看似依旧老迈,步伐间却比来时莫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、沉凝的力道,仿佛枯萎的藤蔓被注入了新的生机。
第一步棋,关乎情报与黑暗中的利刃,已然落下。
黑冰台这支沉寂已久、几乎被世人遗忘的恐怖力量,开始被它真正的主人,从最深的阴影中悄然唤醒。
接下来,是直面这浑浊不堪的朝堂。
他需要一把刀,一把足够锋利、能暂时为他披荆斩棘、搅动浑水,又能在必要时轻易舍弃、不会反噬其主的刀。
赵高虽已伏诛,其盘根错节的党羽犹在,尤其是那个掌控着咸阳城防、手握部分卫尉军、身为赵高女婿的阎乐。
此人贪婪暴戾,性情酷烈,对赵高也并非毫无怨言(据零碎记忆,赵高生前对其多有压制训斥)。
贪欲,以及那份被压抑的不满,是最好利用的突破口。
他走到子婴平日堆放着作文赋的书案前,目光冷淡地扫过那些辞藻华丽浮夸、内容却空洞无物、充满了怯懦与自怜的竹简,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冰冷嘲弄。
他取过一卷质地尚可的空白竹简,没有动用象征皇帝权威的朱笔,而是拈起一管墨笔,刻意模仿着子婴那种带着几分匠气与怯懦的工整笔迹,写下了一封看似寻常、无关痛痒的手谕:
“闻市肆新得北海玄狐,毛色殊异,世所罕见,朕心好奇。
然斋戒期近,不宜杀生见血,着暂养于宫内兽苑,命专人好生看管,待日后,赐予忠勤之臣把玩。
着咸阳令阎乐,妥善办理此事,不得有误。”
“北海玄狐”
,是他前世与极少数的近臣心腹约定的隐语之一,意指“难以掌控的隐患或诱人的机会”
;“赐予忠勤之臣”
,则是再明显不过的、针对贪婪者的隐晦许诺与钓饵。
他放下笔,轻轻吹干墨迹,将其卷好。
随即叫来一名在殿外值守、面容稚嫩的年轻宦官,用子婴往日里那种依赖臣下、略带软弱的语气吩咐道:“将此谕送至咸阳令阎乐府上,令他亲自入宫一趟,朕……有细务需当面相询。”
他甚至在话语末尾,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仿佛离了臣子便不知所措的惶惑,“记住,定要阎爱卿……亲自前来。”
年轻宦官不疑有他,只觉得陛下今日似乎比往日更显无助,恭敬地领命,小跑着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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