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赶紧让周石头搬来新收的蓝草,亲自用晨露浸泡。
泡到第七天,他听见染坊的角落里传来“咚咚”
声,像是有人在用木杵捣靛。
回头一看,春杏当年用的那根枣木杵,正自己在石臼里上下翻动,把蓝草捣得细碎,汁水蓝得艳。
“娘真的回来了!”
周石头吓得躲在爹身后,却又忍不住探头看。
周老栓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滚下泪来。
他把捣好的蓝草汁倒进染缸,拿起木杵跟着节奏搅动。
杵声“咚咚”
响,像是敲在十五年的光阴上,每一声都带着没说出口的歉疚。
染出的布蓝得像雨后的天空,叠在竹架上,风一吹,布角翻飞,像极了春杏当年晾晒布匹时的模样。
周老栓剪下块布头,凑到鼻尖闻了闻,清苦的草木香里,竟混着点脂粉气——是春杏当年用的蓝草花蜜,她说染布人手上有靛味,得用花香盖盖。
当天夜里,周老栓没回家,就睡在染坊的草堆上。
他梦见春杏坐在染缸旁,一边捣靛一边哼《捣靛谣》,月光落在她的蓝布围裙上,靛蓝渍闪着光,像撒了把星星。
“当家的,明儿多泡点蓝草,李婶家要给孙子做满月的百家衣。”
春杏的声音温柔得像刚捣好的靛汁。
“哎,知道了。”
周老栓在梦里应着,嘴角带着笑。
第二天一早,周石头来染坊,看见爹坐在染缸旁,手里攥着块蓝布,脸上还带着笑意,像是做了场好梦。
染缸里的蓝靛满得快溢出来,水面上的蓝草花,香得能飘出二里地。
张大户听说周老栓染出了好布,又带着伙计来了。
他拿起块布头,在太阳底下照了照,顿时眉开眼笑:“就是这味!
当年春杏妹子染的布,就是这股子透亮劲儿!”
周老栓没说话,只是指了指缸边的枣木杵,杵上的蓝草汁还没干透,像是刚用过。
从那以后,同德染坊的生意又火了。
有人说,夜里路过染坊,能看见两个人影在忙活,一个搅靛,一个晾布,蓝靛的清苦香混着草木气,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。
周石头后来娶了媳妇,媳妇也学着春杏的样子,在染坊门口种蓝草。
每年花开时,染坊里的靛香味格外浓,像是春杏在跟他们一起守着这门手艺。
有一年冬天,周老栓在染坊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,手里还攥着那块春杏围裙上的布角,布角上的靛蓝渍,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
江淮的雨,年复一年地打在染坊的屋檐上,带着蓝草的清苦,也带着。
那些藏在靛蓝里的爱意,终究在某个芒种的清晨,化作布面上的蓝草花,开在时光里,也开在心里。
而旧染缸的故事,就像那缸永远鲜活的蓝靛,在岁月里沉淀,蓝得纯粹,也深情得绵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