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是当年沈啸山被烧死时穿的那件。
“我知道你怨我。”
陈砚秋放下水袖,泪眼望着黑影,“当年若不是我非要争那出《长坂坡》的主角,你也不会……”
话没说完,黑影忽然举枪刺向他!
陈砚秋不躲不闪,闭着眼等死,可枪尖到了他胸口,却忽然停住,枪杆上渗出暗红的液体,像是血。
“你还是不肯原谅我。”
陈砚秋惨笑一声,从髻上拔下支银簪,猛地刺向自己的喉咙!
“别!”
黑影出沙哑的喊声,竟真的是沈啸山的声音。
枪杆“当啷”
落地,黑影身上的白雾散去,露出张被烧伤的脸,眼眶里淌下两行黑泪,“我不是怨你争戏……我是恨自己,没把你给我的那支定情玉簪带在身上……”
陈砚秋愣住了。
那支羊脂玉簪,是他当年送给沈啸山的,说等两人唱满百场《霸王别姬》,就用它换婚书。
黑影慢慢走向他,伸出焦黑的手,手里竟握着支玉簪——簪头的凤凰缺了只翅膀,却依旧莹白温润。
“火起时,我把它藏在戏台的砖缝里了……想着,总能留个念想。”
陈砚秋接过玉簪,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,忽然“哇”
地哭出声。
十年的委屈、愧疚、思念,全化作泪珠子滚落在戏服上,晕开一片水渍。
“再陪我唱一段吧。”
黑影的声音软了下来,像当年在后台对他说私房话时那样,“就唱《霸王别姬》,你还是虞姬,我还是霸王。”
陈砚秋点头,抹了把泪,重新摆开身段。
黑影捡起枪,与他并肩而立。
油灯的光忽然亮了起来,照亮了台下——哪有什么观众,只有满地的积雪从破窟窿里飘进来,像极了当年撒满舞台的梨花片。
“劝君王饮酒听虞歌,解君忧闷舞婆娑……”
陈砚秋的唱腔不再沙哑,清亮婉转,一如十年前。
水袖翻飞间,他看见黑影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,脸上的烧伤褪去,露出当年英气的模样。
黑影跟着唱起来,嗓音浑厚,枪花耍得虎虎生风。
两人一唱一和,一柔一刚,仿佛这十年的光阴从未流逝,仿佛那场大火从未生。
唱到“贱妾何聊生”
时,陈砚秋拔剑自刎,水袖遮住脸的瞬间,他听见黑影在他耳边说:“我等这出戏,等了十年了。”
再放下水袖时,黑影已经不见了。
戏楼里的雾散了,油灯的光也暗了下去,只剩下满地的碎枪杆,像是刚燃尽的香灰。
陈砚秋走出戏楼时,天已经亮了。
老刘头和伙计们在楼外等他,看见他手里的玉簪,都不敢多问。
只有陈砚秋自己知道,那支簪子的缺口处,沾着点焦黑的粉末,像是烧过的戏服灰。
当天下午,凤鸣楼忽然塌了半边,压在雪里,再也没起来过。
有人说,是陈老板和沈老板在里面唱了场绝响,把楼里的戾气都散了;也有人说,是那对戏骨终于解了心结,结伴去了该去的地方。
后来,陈砚秋回了江南,再没踏足关外。
只是每年腊月二十三,奉天城里的老戏迷,总会听见南大街的方向传来两句唱腔,一句清亮如莺啼,一句浑厚似雷鸣,像极了当年那对红遍关内外的“活虞姬”
与“铁霸王”
。
黑土地上的雪,年复一年地落,覆盖了旧戏楼的残垣,却盖不住那些藏在唱腔里的执念。
就像那支缺了翅膀的玉簪,虽有缺憾,却在岁月里,闪着温润的光,提醒着人们,有些情谊,哪怕隔了生死,也能在某个雪夜,借着戏文,重新活过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