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了手播时指尖与种子相触的温度。
歇会儿。
爷爷从竹篮里摸出搪瓷缸,粗茶在缸里晃出琥珀色的光。
我坐在他身边时,听见土里传来细微的声响,像谁在轻轻叩门——不是幻听,去年冬灌时埋下的玉米芯正在酵,微生物分解出的热气让土地微微震动。
这就是土地在喘气。
爷爷抿了口茶,茶梗粘在花白的胡须上,种子埋进去,就像听见了招呼,能不快些芽?
竹篮底还剩小半袋月光籽。
我抓起一把往阳光里扬,种子在空中划出金黄的弧线,像撒了把碎星。
去年这个时候,我还在城里的市对着进口玉米种子犹豫,此刻掌心的老种子带着土腥味,却比任何包装精美的种子都让人踏实。
爷爷忽然说:等秋收了,把金月1号留些种,给张书记送点,让他也试试。
日头偏西时,五亩地终于播完了。
我和爷爷站在垄头往回看,手播的垄虽然不如机器播的直,却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均匀。
风掠过刚播完的土地,垄面的新土微微起伏,像谁的胸膛在轻轻呼吸。
爷爷用拐杖在两种种子的分界处画了个圈:到了夏天,你就看这圈两边,老的有老的风骨,新的有新的势头。
回家的路上,竹篮在胳膊肘晃出细碎的响,里面的空布袋沾着湿土,像吸饱了春天的气息。
路过仓库时,看见张书记的播种机停在门口,年轻的村主任正在给机器加油,汽油味呛得人皱眉。
爷爷忽然说:机器是好,可有些活还得手做——就像这播种,得亲手把希望埋进土里,才睡得踏实。
三天后的清晨,我被窗外的喜鹊叫醒。
跑到地头时,看见爷爷正蹲在第一垄白玉霜前,拐杖斜倚在田埂上。
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垄面的土,露出粒胀得亮的种子,种皮裂开道细缝,乳白的芽尖像害羞的小姑娘探出头。
你看,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,我说它能顶开土吧。
我蹲下去看时,旁边的杂交种穴里也冒出了芽,紫褐色的芽鞘比白玉霜粗壮,却同样带着倔强的弯度。
两种嫩芽隔着半尺远,在湿润的黑土里遥遥相望,像两个刚刚认识的朋友。
春风拂过,嫩芽轻轻摇晃,仿佛在互相致意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每天都来地头看。
白玉霜的苗长得慢却扎实,叶片带着蜡质的光;金月1号的苗蹿得快,叶鞘里总藏着待展的新叶。
到清明时,两种苗已经齐膝高,分界处的月光籽开了第一朵雄花,金色的花粉落在杂交种的叶上,像给新老品种系上了看不见的纽带。
爷爷在垄边插了块木牌,上面用红漆写着试验田三个字,笔画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认真。
他每天都来拔草,专挑那些长在两种玉米之间的杂草,别让闲东西碍着它们做伴。
有回我看见他对着玉米苗说话,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,凑近了才听见:好好长,给年轻人看看,老种子也能跟上新时代。
谷雨那天落了场细雨,我站在屋檐下看试验田。
雨水洗过的玉米叶泛着油亮的绿,白玉霜的嫩黄和金月1号的深绿交错着,像幅被雨水润开的水彩画。
爷爷披着蓑衣在地头走动,拐杖头轻轻点着每株玉米的根,仿佛在清点一群茁壮成长的孩子。
忽然明白林致远说的品种不是用来比的,是用来伴的。
就像这片地里的老种子和新希望,它们在同一片土地扎根,共享阳光雨露,最后都会结出饱满的穗——不是谁取代谁,而是一起把这片土地的故事,续写得更长、更丰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