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花蹲在玉米地里时,裤脚沾着的泥点子正顺着裤缝往下淌。
六月的日头刚过晌午,蒸腾的热气裹着玉米叶的腥气往人骨头缝里钻,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,指腹蹭到脸颊上的土灰,倒像是给晒得红的颧骨添了层晕染开的褐黄。
脚边的竹篮里已经码了小半篮青虫,肥嘟嘟的菜青虫蜷在篮子底,被阳光晒得微微亮。
春花捏起一条往篮子里扔时,指尖触到虫身冰凉的滑腻,忍不住打了个哆嗦——要不是儿子说现在城里人就爱看这“原生态”
,她才不会蹲在三十多度的日头底下跟虫子较劲。
“娘,你就拍你掰虫的样子,再说说咱这玉米没打药,保准有人看。”
上周儿子视频时说的话还在耳边打转。
屏幕那头的小伟穿着印着公司1ogo的白t恤,背景是亮得晃眼的办公室,他说现在短视频火得很,村里二柱拍喂猪都涨了两千粉丝,“你拍玉米地,咱这山里的东西,城里人稀罕。”
春花那时正蹲在灶台前烧火,柴火噼啪响着,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大忽小。
她望着手机里儿子年轻的脸,心里犯嘀咕:拍这些有啥用?玉米该长还是长,虫该吃还是吃,难不成拍下来虫就自己跑了?可小伟说得认真,说拍好了能帮家里卖玉米,还能让他在城里看见娘干活的样子,她便没再反驳。
第二天一早,春花翻出小伟去年寄回来的智能手机。
手机壳边角磨得毛,屏幕上贴着的钢化膜裂了道斜纹,像条爬在上面的细蛇。
她对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宿,总算学会了按红色按钮开始录像,可镜头总对不准——要么只拍到自己的鞋,要么把玉米叶拍得比人还大。
后来她索性把手机架在田埂边的石头上,镜头斜斜对着玉米地,自己蹲进画面里,倒也勉强能看见个人影。
现在她正对着镜头掰第三十七条虫。
玉米叶在头顶沙沙响,像是有人在背后喘气。
她想起早上出门时,隔壁三婶挎着篮子去赶集,看见她往地里钻,扯着嗓子问:“春花,大晌午头不歇着,跟虫子较啥劲?”
她当时没好意思说在拍视频,只含糊道:“看看苗情。”
其实这玉米地是她和老周守了十五年的指望。
老周走的那年,小伟刚上大学,玉米秆高得能没过人,她一个人蹲在地里掰虫,掰着掰着就哭了,眼泪砸在玉米根下的土上,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。
那时哪敢想什么拍视频,只盼着秋天下雨别太狠,玉米穗能结得瓷实些。
“咱这玉米没打药,虫眼都新鲜。”
春花对着镜头念叨,声音有点飘。
她看见镜头里自己的胳膊,黝黑黝黑的,被玉米叶划了好几道红印子。
这话说得实在,从种第一粒种子起,她就没往地里撒过农药。
老周活着时总说:“庄稼人靠地吃饭,糊弄地就是糊弄自己。”
现在她还是信这话,只是没想到这话能对着个小方框说。
拍够了五分钟,春花把手机揣进兜里,竹篮里的虫已经快满了。
她提着篮子往地头走,脚步踩在玉米叶铺成的“地毯”
上,软乎乎的。
远处的山坡上,几头牛甩着尾巴吃草,铃铛声断断续续飘过来,像是谁在哼不成调的曲子。
回家的路上要经过村头的小卖部,王婶正坐在门口择豆角,看见她就喊:“春花,你家玉米快灌浆了吧?”
春花停下脚步,把竹篮往石桌上一放:“快了,再有半月就能定浆。”
王婶探头看了看篮子里的虫,咋舌道:“这么多虫,不打药哪行?我家那二亩地,上周刚喷了药,叶子亮得很。”
春花笑了笑,没接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