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先拱手一礼,礼数周全。
“博士忧心国事,引经据典,苍,感佩。”
先扬后抑,这是辩论的技巧。
然而,他接下来的话,却让淳于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,让台下所有支持复古分封的人心头一紧。
“然,”张苍的语气依旧平稳,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,如同出鞘的秦剑,“博士所言‘师古’,敢问,欲师何古?是师殷商活人殉葬之古?还是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古?是师春秋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之古?还是师战国争地以战,杀人盈野;争城以战,杀人盈城之古?!”
一连串的反问,如同疾风骤雨,每一问都敲击在历史的伤疤上!
“博士只言殷周千岁,为何不言其间诸侯兼并、民不聊生之七百载?!博士只言分封藩屏之利,为何不言其尾大不掉、骨肉相残之祸?!”
他踏前一步,目光如电,直视淳于越那有些摇晃的身形:
“博士言秦法严苛,不施仁义。苍敢问,博士可知,东土三郡,因《田律》明晰,佃农敢于状告主家非法夺田?因《徭律》规范,民夫可知自己劳役几何,酬金几多?因《厩苑律》严明,牛马得以休养,春耕得以保障?此,算不算是另一种‘仁政’?一种基于‘法’的,看得见、摸得着的‘仁’?!”
“至于分封……”
张苍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,“博士是希望,我大秦重现战国之乱,让天下百姓,再陷于烽火连天、朝不保夕之境吗?!”
“博士口口声声‘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,非所闻也’。”
张苍最后总结,声音朗朗,传遍四方,“那苍今日,便想请博士,以及在场诸位,听一听另一种声音——”
“时代在变,局势在变,治国之道,又岂能一成不变,拘泥于故纸堆中?!”
“陛下创立这前所未有之大一统帝国,本身,就是最大的‘不师古’!就是开天辟地的壮举!”
“面对这全新的格局,我等需要的,不是泥古不化的复古,而是因时制宜的创新!不是虚无缥缈的仁政空谈,而是脚踏实地、保障公平的律法秩序!”
他拱手,再次面向御座:
“臣张苍,恳请陛下与诸位明公细思,究竟是一个依靠血缘、容易陷入内斗的分封体系能保帝国长久,还是一个法令畅通、如身使臂的郡县体系更能凝聚力量?究竟是空谈仁德更能安抚民心,还是建立一套保障弱者不受欺凌、激励勤者得以富足的律法,更能赢得亿兆黎庶的拥戴?!”
言毕,他静静而立,不再多言。
台下,一片死寂。
淳于越脸色惨白,手指颤抖地指着张苍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了几声,却一时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驳。
张苍没有在“仁义”的道德高地上与他纠缠,而是直接将辩论拉到了“历史实效”与“现实需求”的层面,并用三郡的具体事例,将“法”与“仁”巧妙地联系了起来,更是以“大一统”本身的正当性,回击了“师古”的论调。
这番应对,角度刁钻,逻辑清晰,瞬间扭转了被动的局面!
百官席上,旧贵族出身的官员们眼神黯淡下去,他们知道,分封的希望,在张苍这番言论和始皇的意志下,更加渺茫了。
而李斯,看向张苍的目光中,忌惮之色更深了一层。
御座上,一直沉默的始皇嬴政,冕旒微微动了一下,似乎,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压力,此刻完全回到了淳于越,以及他所代表的复古派身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