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穿了操场上死寂的空气,带着一种斩断一切、不容置疑的决绝:
“纸烧了。”
他停顿了一瞬,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寒刃,仿佛要隔着这遥远的距离,将那窗帘后的窥视者钉穿。
“路没断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仿佛某种无形的桎梏被彻底挣断。他猛地转身,动作干脆利落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,不再看地上那堆焦黑的灰烬一眼,迈开大步,径直朝着操场东南角走去。
那里,一张简陋的折叠桌支在槐树的浓荫边缘。桌子后面,端坐着一个穿着笔挺的草绿色夏季常服、肩章上缀着两杠一星的军官。军官约莫三十多岁,国字脸,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,线条刚硬如刀劈斧凿。他坐姿挺拔如松,眼神锐利沉静,像鹰隼俯瞰着原野。征兵点醒目的红色横幅——“火热军营,等你加入”——在他头顶上方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。
当夏侯北焚烧通知书时,这位军官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他。从最初看到通知书的压抑,到焚烧时的决绝,再到最后那句宣言的掷地有声,每一个细节都落在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。军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,只有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,在夏侯北说出“路没断”三个字时,极轻微地向上弹动了一下。
此刻,夏侯北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,影子被西斜的阳光长长地拖在地上。军官抬起眼,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夏侯北身上,从头到脚,迅速地、有力地扫视了一遍。那目光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了然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将桌上摊开的意向登记簿朝夏侯北的方向推了推,下巴微抬,示意他填写。
夏侯北没有多余的动作,甚至没有开口询问。他直接抓起桌上那支拴着细绳的公用圆珠笔,俯下身,在登记簿的空白处,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——夏侯北。三个字力透纸背,带着一股不屈的锋芒。
就在他写完最后一笔,直起身准备放下圆珠笔的瞬间,一个硬物从他工装裤松垮的口袋边缘滑落,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掉在滚烫的水泥地上。
是张二蛋那支视若珍宝的旧钢笔。暗红色的木质笔杆,笔帽上的金属夹已经有些歪斜变形。此刻,它静静地躺在尘土里,笔身恰好被夏侯北转身时带起的脚后跟不偏不倚地踩中!
一声细微却异常清晰的“咔嚓”声响起。木质笔杆上,瞬间绽开了一道细长、狰狞的裂纹,从笔帽下方一直延伸至笔握处,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。夏侯北的脚步顿住了,他低头看向地面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他弯腰,将那支断裂的钢笔捡了起来。
裂纹很深,几乎贯穿了整个笔身。暗红色的木质纹理在断裂处扭曲着,仿佛在无声地呻吟。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那道裂痕,指尖传来木刺扎入的细微刺痛。更刺目的是,一点鲜红的血珠,正从他被木刺扎破的指腹渗出,如同绝望的泪滴,迅速浸润了那暗红色的木质裂痕边缘,留下一点刺目而粘稠的印记。
夏侯北盯着那点血迹在木纹上晕染开,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,最终又被强行按捺下去,归于一片更深的沉寂。他面无表情地将这支带着裂痕和血迹的钢笔塞回了裤袋深处,仿佛塞进了一个沉重的秘密。然后,他抬起头,目光迎向一直注视着他的军官。
军官的目光在他塞回钢笔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,那点刺目的血迹显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。他的视线随即移回登记簿上那个力透纸背的名字。没有询问,没有多余的言语。军官拿起桌上自己的钢笔,那是一支沉甸甸的黑色金属钢笔,笔尖划过登记簿的纸张,发出沉稳的“沙沙”声。他在“夏侯北”三个字的旁边,笔走龙蛇,画下了一个清晰、饱满、带着某种确认意味的圆圈。那墨迹浓重,几乎要透到纸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