怡红院里,地龙烧得暖暖的,熏笼里吐着若有似无的百合甜香。贾宝玉斜倚在窗下的暖炕上,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。学堂放了假,父亲归期未至,那“祖宗墨”静静地躺在书案上,像一道未解的符咒。他心中空落落的,一种无以名状的闲愁,如同这漫天的雪,无边无际。
信步走到紫檀木大衣柜前,他无意中拨开几件常穿的袍子,一抹耀眼的金辉,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他的眼——是那件“雀金裘”!俄罗斯的能工巧匠用金线、孔雀羽织就的华裳,曾经在舅舅的寿宴上让他出尽风头。然而,比这裘衣更璀璨的,是那个在灯下为他病中补裘的人儿啊!
晴雯!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炭,烫在他的心尖上。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眉眼似蹙非蹙,脾气像爆炭一样的丫头,在深秋的寒夜里,强撑着病体,一针一线,将破碎的辉煌细细缝合。那不仅是修补一件衣裳,那是将他破碎的歉疚与怜惜,也一并缝了进去呵!
一股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。“如此大雪,如此良裘,岂可无祭?”一个念头,如同破土的春笋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。
他立刻行动起来,仿佛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。他命人将后院一间小小的书房收拾出来,亲自拂去案上的微尘。他搬来了一盆海棠——不是寻常的娇红,而是那种罕见的、如同晓天明霞晕染开的“晴雯色”!他点燃了上好的沉水香,青烟袅袅,如同逝者无形的魂魄。他又吩咐小厨房备了几样极其精致、却并非大鱼大肉的清雅素菜。
最后,他铺开了雪浪笺,研好了那锭带着松香的老墨。他不是在写文章,他是在用笔墨,为他记忆里那个鲜活、泼辣、受了冤屈而早早凋零的灵魂,搭建一座文字的陵墓。他写道:
“……忆女儿曩生之昔,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,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,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,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……孰料鸠鸩恶其高,鹰鸷翻遭罦罬;薋葹妒其臭,茞兰竟被芟鉏!花原自怯,岂奈狂飙?柳本多愁,何禁骤雨!……固鬼蜮之为灾,岂神灵而亦妒?钳诐奴之口,讨岂从宽?剖悍妇之心,忿犹未释!……”
他写得泪光点点,文采斐然,情感澎湃。在他的笔下,晴雯不再是那个有些任性、口角锋利的丫鬟,而是被升华成了一个高洁、不屈、被污浊世界所不容的仙子。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悲剧情境里,觉得自己深情极了,悲恸极了,完美极了。他对着那盆“晴雯色”的海棠,那件金灿灿的雀金裘,完成了这场孤独而华丽的、只属于他一人的告别式。他以为,这便是对亡灵最好的告慰,却不知,命运的齿轮,已因此而悄然偏斜。
这深深侯门,这曲径通幽的大观园,何曾有过真正的秘密?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婆子媳妇们,她们是这豪门巨厦砖石缝隙里生长的苔藓,无声,却无处不在,构成了一张庞大而高效的非官方情报网络。
两个刚做完杂役的婆子,搓着冻僵的手,缩着脖子从怡红院的后墙根走过。其中一个,偶然从那未关严的窗缝里,瞥见了室内的一幕——宝二爷对着一盆花、一件衣裳,神情悲戚,案上还有焚香的青烟缭绕。
婆子甲立刻扯了扯同伴的袖子,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发现秘辛的兴奋光芒,压低了嗓子:“哎哟喂!你瞧瞧,咱们宝二爷这是在做什么法事呢?神神道道的!”
婆子乙伸脖子眯眼瞧了瞧,咂咂嘴:“祭拜谁呢?搞得这般郑重,又不见报与上头知道。”
婆子甲的想象力立刻如同脱缰的野马,向着最富戏剧性的方向狂奔:“嗨!这还用问?瞧那愁眉不展的样儿,祭的肯定是个‘心上人’呗!你想想,普通丫鬟仆役,值得他这样背着人又摆花又写诗文的?必定是哪个他放在心尖上,又求之不得、辗转反侧的姑娘!”
婆子乙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