沂蒙山区的月亮总带着股子清冽,照得山脚下的老磨坊像块浸在水里的墨玉。
磨坊的主人姓石,叫石老实,人如其名,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,就守着那盘传了三代的石碾子过日子。
碾盘是青石的,被岁月磨得光溜溜,碾砣上的纹路里还嵌着当年他爹刻的“丰”
字——盼着年年五谷丰登。
石老实的媳妇叫春杏,是山外嫁来的姑娘,手脚麻利,蒸得一手好馒头。
每天天不亮,春杏就把好的面搬到磨坊外的石板上,石老实则推着碾子碾新收的谷子,碾子“吱呀吱呀”
转着,春杏的面香混着谷糠的气息,能飘出半座山。
“当家的,碾慢点,别溅着糠。”
春杏揉着面团,抬头看石老实汗津津的脸,眼里总带着笑。
石老实“哎”
一声,脚步放轻了些,碾子的声音也跟着柔了,像怕惊扰了晨光里的尘埃。
民国三十一年的冬天,山里来了队伍,说是要去打鬼子。
领头的汉子腿受了伤,拄着木棍站在磨坊外,望着石碾子直出神。
石老实看他冻得嘴唇紫,赶紧让春杏端了碗热馒头,又把碾好的小米装了半袋。
“大哥,这点粮你们带着,路上垫垫。”
石老实挠着头,不太会说客气话。
领头的汉子攥着他的手,指节都泛白了:“老哥,这份情我记下了!
等打完仗,我来帮你推碾子!”
那天之后,石老实推碾子的时候,总觉得碾砣沉了些——春杏把家里的存粮偷偷分出大半,送给了过路的队伍,自己却顿顿啃野菜窝窝。
石老实知道了也没恼,只是每天多推两个时辰,把春杏省下的口粮,从石缝里、草丛中一点点找补回来。
变故生在一个雪夜。
队伍撤退时被鬼子盯上,枪声在山谷里炸响。
春杏正在磨坊里筛面,听见动静就往外跑,想把鬼子引开——磨坊后的山洞里,藏着队伍留下的伤员。
“老实,看好碾子!”
这是春杏留给石老实的最后一句话。
等石老实从藏身的柴房里出来,磨坊门口的雪地上,只留下串染红的脚印,像朵绽开的红梅,一直延伸到山外。
石老实没哭,只是把碾子擦得更亮了。
他依旧每天推碾子,只是不再在白天,改在了夜里。
月光洒在碾盘上,谷粒在碾砣下变成粉末,簌簌落在笸箩里,像春杏在时那样细。
有人说他魔怔了,大半夜推碾子给谁吃?石老实不吭声,只是在碾盘边摆了副碗筷,碗里盛着新碾的小米粥,凉了又热,热了又凉。
后来,伤员们养好了伤,临走前跪在磨坊前磕了三个头。
领头的汉子红着眼问:“老哥,我们能为你做啥?”
石老实指了指碾子:“把这碾子的故事,说给外面听。”
日子一天天过,石老实的背越来越驼,推碾子的度也慢了,可那“吱呀”
声,反倒比从前更响,像是在跟山里的风说话。
每年雪夜,他都会在磨坊门口堆个雪人,戴着春杏织的蓝头巾,手里捏着个面馒头——那是春杏最擅长的样式,馒头顶上还捏了个小揪揪。
有年冬天,来了个穿军装的老人,拄着拐杖,在磨坊外站了很久。
石老实认出他是当年那个领头的汉子,如今已是将军。
“老哥,我来履约了。”
将军撸起袖子,要帮石老实推碾子。
石老实摆摆手,指着碾盘:“你看。”
将军低头,看见碾盘的纹路里,不知何时多了无数细小的刻痕,像星星,像眼睛,仔细一看,竟都是“杏”
字。
“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