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八年的冬至,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胡家屯的土街,把“胡记皮匠铺”
的幌子吹得猎猎作响。
幌子上的“皮”
字被冻出了裂纹,看着像块冻硬的牛皮。
皮匠胡老栓坐在铺门口的小马扎上,手里攥着根蜡线,正往只牛皮靴的鞋底里穿,线穿过皮孔的“嗤啦”
声,在寒风里格外清晰。
“爹,天这么冷,进屋歇着吧。”
儿子胡二牛端着碗热汤出来,汤面上浮着层油花,“这靴子是李掌柜订的,开春穿都来得及,犯不着冻着手。”
胡老栓没抬头,蜡线在他手里打了个结,拽得死死的:“你娘当年纳鞋底,三九寒天都坐在这儿,说冻过的线更结实,走山路磨不烂。”
这双牛皮靴的样式,是胡老栓的媳妇秀莲当年最爱做的。
靴底要纳七七四十九针,每针都得从皮料最厚的地方穿过,说是能养脚。
秀莲的手巧,纳出的鞋底又密又匀,针脚像排好的星星,屯里的汉子都以穿她做的靴子为荣。
可十五年前,秀莲为了给上山采药的胡老栓送靴子,在雪地里摔断了腿,感染了风寒,没熬到开春就走了,临死前手里还攥着只没纳完的靴底。
从那以后,胡老栓就接过了这门手艺,只是他纳的鞋底,总比秀莲的差着点意思——针脚稀松,走不了半年就磨透。
胡二牛把热汤往爹手里塞:“前儿我去县城,听见人说咱这铺子夜里闹动静,说看见娘的影子蹲在这儿纳鞋底,灯亮到后半夜。”
胡老栓的手猛地一顿,蜡线从手里滑出去,掉进雪地里。
他想起昨夜梦见秀莲了,她还是穿着那件灰布棉袄,坐在小马扎上,手里拿着他没纳完的靴底,笑着说:“你这针脚太松,得用劲拽。”
他弯腰去捡线,指尖刚碰到雪,忽然摸到个硬东西,是块蜡线团,线头上还沾着点松香——这是秀莲纳鞋底时最爱用的,说沾了松香的线不打滑。
“是你回来了?”
胡老栓的声音颤,线团在他手里慢慢散开,露出里面裹着的枚顶针,顶针上的锈迹被磨得亮,正是秀莲当年戴的那只。
当天下午,李掌柜派人来催靴子。
胡老栓打开工具箱,刚想拿出没纳完的靴底,却现里面多了只成品,靴底的针脚密密麻麻,每针都嵌在皮料里,透着股子韧劲,跟秀莲当年的手艺一模一样。
更奇的是,靴帮内侧绣着朵小小的兰花,是秀莲的记号,她说自己名字里带个“兰”
字,得绣在显眼处。
“这……”
胡老栓懵了,工具箱的锁是他亲手锁的,谁能进去?
胡二牛凑过来看,忽然指着靴底的针脚:“爹,你看这针脚的方向,是娘惯用的‘左压右’,你纳的都是‘右压左’!”
胡老栓这才注意到,针脚的走向确实是秀莲的手法。
他想起秀莲总说,纳鞋底得顺着皮纹走,左压右能借上劲,鞋底更耐磨。
他当年嫌麻烦,总反着来,秀莲说过他多少次,他都没改。
“她是在教我呢。”
胡老栓的眼眶红了,他拿起那只靴底,凑到鼻尖闻了闻,竟有股淡淡的皂角香——那是秀莲当年洗手用的,说皂角洗过的手纳线不粘皮。
当天夜里,胡老栓没关铺门,就坐在小马扎上,手里拿着只新靴底,等着秀莲再来。
后半夜,雪停了,月光落在雪地上,亮得能照见人影。
他忽然听见“嗤啦”
声,像是有人在穿线。
抬头一看,秀莲的影子就坐在他对面,手里拿着他没纳完的靴底,正用顶针往皮料里扎。
影子穿着那件灰布棉袄,袖口磨破了边,跟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。<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