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这一世,脊梁骨总不免要弯上几弯。有向佛的垂首,在香烟缭绕的殿堂里,将一颗尘嚣满布的心轻轻叩在蒲团之上。
亦有向生活的折腰,在无声的重轭之下,将双肩沉入无可回避的磨砺深潭。这俯仰之间的姿态,竟比我们想象中更频繁地占据着生命的脊梁。
终南山深处,古寺的晨钟推开薄雾。我见过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,每日必在佛前深深叩拜,额头轻触冰冷石阶。
那姿态,如秋叶归根般宁静而自然。有年轻香客不解其意,只道是迷信的仪式。
老僧微笑不语,只引他至寺后山崖。崖边一株古松,虬枝盘曲,主干却深深俯向深渊,枝梢却昂扬伸向云海。
风过时,整棵树如龙吟般发出深沉声响。老僧指着松道:“你看它低伏处,根便抓得更牢;枝干俯得越低,梢头便越能探向高天。”
那青年怔立良久,望向老僧额上因长年叩拜磨出的茧痕,又仰望古松俯仰的虬枝,终于无言,向着山谷方向,亦深深弯下了腰背。
原来真正的仰望,竟始于这尘埃中的俯身,非为屈膝,实为扎根。
向生活俯首,更是一种深沉的承担。
秦岭深处,我遇见过一位挑山工。他脊背弯如一张拉满的弓,肩上那根油亮的扁担,便是绷紧的弓弦。
沉重的货物坠弯了他的身躯,豆大的汗珠砸在青石阶上,裂开深色印迹,如同岁月无法磨灭的戳记。
他那深褐色的皮肤,在常年重压下显出金属般的质地,肩颈处两道深红的印痕,是扁担经年累月刻下的年轮。
每一步踏在陡峭山阶上,肌肉的震颤与骨骼的低鸣清晰可闻。
我问他何以支撑,他歇脚时咧嘴一笑,牙齿在黧黑面庞上白得耀眼:“山压下来,你不弯弯腰,脊梁骨就断了。弯着腰走,路才能通到山外头去。”
他仰头灌下粗陶碗里的凉茶,喉结滚动,汗水顺着脖颈的沟壑蜿蜒流下,坠入脚下泥土。
那弯下的腰背,不是屈服于山,而是以血肉之躯,在嶙峋绝壁间,为生存凿出一条活路。
他俯下的身影,竟比身后巍峨山峦更显出一种沉默的尊严。
城里的低头,又别有一番况味。
旧城改造的轰鸣声中,我曾见一位老匠人,在推土机前久久徘徊。他一生修复古建,此刻却要亲手拆毁自己曾一砖一瓦补缀过的老院。
拆迁前夜,他独自回到旧院,在亲手栽下的银杏树下站定。那树粗壮繁茂,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簌簌而下,如同无声的挽歌。
老人缓缓抚过树身,那粗糙的纹理是他熟稔的掌中地图。终于,他弯下腰,深深一躬,肩膀在暮色里微微颤抖,如同被无形的重物压着。
这一躬,是向亲手筑造又亲手拆毁的岁月谢罪,是向无处安放的记忆俯首。翌日,银杏树被伐倒时,他站在瓦砾堆旁,背更驼了几分,却开始指导工人如何标好、保存那些雕花门扇与老砖。
他俯首于时代的洪流,却在这俯首之间,将旧物的魂魄悄然珍藏,以待重生。低下的头颅里,藏着一个匠人对时光最深的敬畏。
向日葵的俯仰,是天地间最生动的哲学。
骄阳当顶时,那金黄的花盘饱满沉实,谦卑地垂向大地,仿佛在向滋养它的泥土致谢。
可谁曾注意,就在这低首的刹那,它茎秆内奔涌的浆液正悄然加速,根须在黑暗中奋力扎向更深处。
它并非畏惧光焰,而是以俯首的姿态,让生命最丰沛的汁液得以回流,积蓄着破土向天的伟力。
次日晨光熹微,那垂下的头颅已再度昂扬,每一片花瓣都如饥似渴地承接着新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