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海坡的秋老虎比别处格外凶些,日头把坡上的酸枣刺晒得亮,风卷着沙砾打在帆布篷上,噼啪响得像谁在里头藏了串鞭炮。
陈老五蹲在刚搭好的工棚门口,手里攥着个豁口的搪瓷缸,缸底沉着半块没化的冰糖,糖水混着汗珠子顺着下巴滴进灰扑扑的布鞋里。
五哥,歇够了没?张老板催着要搭完西边的篱笆呢。
后生三秒扛着捆竹条从坡下上来,裤脚沾着黄泥巴,说话时喘得像风箱。
陈老五抬头瞅了眼日头,把搪瓷缸往墙根一墩,拍拍屁股上的土:急啥?这日头能把人烤出油来,等日头偏西再干。
三秒知道陈老五的脾气,看着随和,认死理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他把竹条靠在棚柱上,挨着陈老五坐下,从兜里摸出半包烟递过去。
陈老五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,又把烟盒推回去:你小子刚娶媳妇,省着点。
三秒嘿嘿笑:五哥你也该找个伴了,夜里守棚子不冷清?
陈老五没接话,望着远处翻滚的麦浪出神。
望海坡这地方邪性,旱三年涝三年,唯独靠近坡顶那块地,不管啥年成都能长出像样的庄稼。
老辈人说那是龙王爷的肚脐眼,藏着活水脉。
陈老五他爹在世时,总爱在坡顶那块石头上蹲到天黑,烟袋锅敲得石头当当响:等爹攒够了钱,就把这块地包下来,给你盖三间大瓦房。
那年头包地要冒风险,队里的人都说陈老五他爹是穷疯了。
可他爹硬是起早贪黑编竹筐,半夜还去河沟里摸鱼卖,手指头冻得像红萝卜。
直到弥留之际,老人枯瘦的手还攥着陈老五的手腕,眼里的光比油灯还弱:那地能出金子
五哥,想啥呢?三秒的话把陈老五拽回现实。
他揉揉红的眼窝,捡起搪瓷缸猛灌了口糖水:想我爹了。
三秒哦了一声,没再多问。
工地上的人都知道陈老五是苦出身,爹娘走得早,一个人拉扯着弟弟妹妹长大,如今弟妹都成了家,他倒落得孤身一人。
傍晚收工时,三秒从镇上买了只卤鸡,拎着瓶二锅头钻进工棚。
五哥,今儿我生日,陪我喝两盅。
陈老五看着油光锃亮的卤鸡,喉头动了动:你这小子,瞎花钱。
话虽这么说,手却已经去解酒瓶上的红绳。
酒是烈性子,两杯下肚,陈老五的脸就红得像庙里的关公。
他夹起块鸡翅膀,嚼得满嘴流油:三秒啊,你说人这命咋就这么不一样?我爹当年就想包望海坡那块地舌头开始打卷,话却像决了堤的水,他编竹筐把手磨得全是血泡,大冬天跳河摸鱼就差五十块钱没成
三秒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。
他知道陈老五酒量好,从没见他醉过,更别说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。
昏黄的油灯下,陈老五的眼泡肿得亮,浑浊的眼泪混着酒液往下淌:我爹咽气前还说那地能出金子我这辈子没让他遂愿
三秒默默往陈老五杯里添满酒。
他想起自己刚接手望海坡时,村里人都劝他别犯傻,说这坡就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。
只有陈老五二话不说来帮忙,起早贪黑没喊过一句累,给他打地基时,硬是用錾子把石头缝里的土都抠出来,说这样扎根稳。
五哥,您别往心里去。
三秒的声音有些紧,现在不也挺好?陈老五摆摆手,又灌了口酒,忽然咧开嘴笑,笑得比哭还难看:好好个屁我就是个没出息的守着这坡啥也干不成说着说着,脑袋一歪,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。
三秒把陈老五扶到铺盖上,借着油灯看他鬓角的白,心里像塞了团棉花。
他走到棚外,望海坡的月亮格外亮,把坡顶那块地照得像铺了层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