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莫要仗着身体好就硬撑……”
“吃饭……要按时,别一研究起医术来,就忘了时辰……”
“济世堂……别太累着自己……”
她断断续续地说着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,在王汝贞的心上来回切割。
他张了张嘴,胸腔里堵着一团巨大而坚硬的悲伤,几乎要撑裂他的肋骨。
可那悲怆到了嘴边,却化不成声音,只是变成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、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的叹息,带着老年人特有的、看惯生死的沙哑与无力。
“任之……别……别这个样子……”
她努力聚焦目光,看着他紧绷的、写满痛楚的脸,断断续续地,带着一丝惯有的、近乎任性的要求:“我不喜欢……看你……不高兴的样子……我喜欢……你笑着……”
王汝贞艰难地、极其缓慢地,扯动了嘴角的肌肉。
那不是一个真正的笑容,脸上深刻的皱纹因这勉强的动作而更加明显,勾勒出一种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弧度。
但这确实是一个笑容,一个倾尽了他所有残余的温柔与克制,只为完成她最后心愿的、沉重的笑容。
司夜看着他这古怪的笑容,并没有笑,只是深深地、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脸庞,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的最深处。
她的手指眷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,气息越来越微弱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在他耳边,留下了此生最后一句话,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期盼:
“下辈子……我……一定……不会再错过你了……”
话音落下,那抚摸着王汝贞脸庞的手,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,冰冷地、软软地垂落下去。
她依偎在他怀中,闭上了眼睛,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满足的弧度,仿佛真的沉浸在了那个与他相守白头的幻梦里,沉沉睡去。
王汝贞感受到了她生命的急流逝。
他没有再试图呼唤,也没有放任那无声的悲号冲破喉咙。
他只是更紧地、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抱紧了她,然后,用一种低沉而沙哑的、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嗓音,轻轻地哼唱了起来。
那是……一几乎被他遗忘在岁月角落的歌谣。
旋律简单而苍凉,带着南方水乡特有的温软与惆怅,是许多年前,在那个同样弥漫着药香与离别气息的房间里,沈怀素在病榻上,一遍遍哼唱过的家乡小调——《望云归》。
“云渺渺兮……水迢迢……”
“望断天涯……人不归……”
他的声音粗糙,甚至有些跑调,但那调子里,却浸透了几十年的光阴,浸透了生离死别的无奈,浸透了对怀中这个同样即将远行之人的、无法言说的送别与眷恋。
歌声在寂静的溪谷里低回,缠绕着冰冷的月光,混合着远处隐约的烟花爆鸣。
在司夜气息全部消失的刹那,那《望云归》也正好哼唱到了尾声。
“……山长水远……莫相忘……”
最后一个音符落下,怀抱中的身体,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,变得冰冷而僵硬。
王汝贞的哼唱声戛然而止。
他没有动,也没有哭。
只是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,像一座瞬间被时光凝固的山峦。
脸上的那个勉强笑容早已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、仿佛连灵魂都已随之抽离的空洞与平静。
唯有那微微颤抖的、布满老年斑的手指,还无意识地、一遍遍地、轻柔地抚摸着司夜身上那件冰冷而华丽的凤冠霞帔,仿佛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,一段永远无法抵达的归途。
烟花依旧在遥远的夜空绽放,映照着人间这幕无声的、永恒的离别。
大苦无声。
